我們的榮耀
功成身退 鍾尚志
編採/攝影□陳韻妍 鍾靄婷 李文琪 李泳萱 余詠琪
鍾尚志辭去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一職,去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哪裏的巴布亞新畿內亞當醫生,消息傳出後震驚全港。不少報章、雜誌追訪他,認定這位在去年沙士期間說了真話的英雄受了壓力,被迫辭職,遠走他鄉。
鍾尚志卻說,他在香港的任務已完成。他當院長是為了要改革醫學院課程,而五年下來,這個目標達到了。現在他可以重新開始,往新畿內亞去實現那個在年青時已植根的理想。
「五十歲,還可以當幾年外科醫生。現在不去,難道等到撐著拐杖才去嗎﹖」為了這個理想,他甘願放棄香港的掌聲、名譽、地位、現代化的居住環境,甚至暫別家人,到資源匱乏的國度裏。你說他傻嗎﹖他卻慶幸自己五十歲仍有這股幹勁。
「我不是來開會的」
擔任中大醫學院院長五年,愈來愈多行政工作,愈來愈偏離自己的理想,多了負擔、少了樂趣。退下行政工作,鍾尚志決心重拾行醫的樂趣。「在外國讀了那麼多年醫科,並不是要來開會的呀﹗」鍾尚志立志做醫生,就是喜歡它的挑戰性、喜歡它為自己帶來的滿足感。去年到新畿內亞當義工,他再次感受到當醫生的成就感,在於每天工作結束時,知道當天自己的工作能令多少人得以康復,那種直接幫助病人的感受就是行醫最大的樂趣。
要在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做好醫療工作並不容易,鍾尚志眼下要面對的問題,不免令人想起他剛加入中大醫學院時走過的艱辛道路﹕一九八四年,鍾尚志加入剛成立三年的中大醫學院,當時威爾斯親王醫院仍在興建中,醫學生只能在聯合醫院後方的貨櫃內進行小組討論和休息。但鍾尚志說,當時雖然資源不足,但相比之下,設備也不會像新畿內亞這些第三世界般差﹕「中大醫學院開始時即使有第三世界(新畿內亞)的病例,但我們有最新的科技可以應付。在新畿內亞那邊的同事跟我說,需要我帶過去的是技術。」
改革源自「走堂」的日子
作為醫生,鍾尚志打算為新畿內亞帶來技術﹔作為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,他就為學院帶來改革,背後推動他的力量,源自一句傷心話﹕「有一次我聽見一個醫學院學生說﹕『我真係摺(即不積極參與課外活動)得好緊要﹗』我想,醫學院收的學生,學業成績比較突出,應是很多叻仔叻女,為何進入醫學院後,會令到他們『摺晒』呢﹖責任一定不在學生身上,因為他們本身已是最叻的學生。」為了能夠推行課程改革,鍾尚志選擇在四十五歲時接任院長一職。
上任後,他先減去原有課程內百分之三十的傳統課程,然後加入導師制、有關溝通技巧、實用臨床、倫理道德和自選研究課程等,希望透過更靈活的組合,讓學生更能享受大學生活﹕「大學生不能只花時間在課室、圖書館和家中,我就曾經恐嚇過我的學生,如果他們再常常躲在醫學圖書館內,我就會封掉圖書館﹗」
為醫學課程注入新元素,鍾尚志承認自己是受到在愛爾蘭讀醫的經驗影響﹕「以前在愛爾蘭讀書時我很少上堂,差不多『走晒』。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醫院的急症室度過,又會主動去跟救傷車尾,幫手護送病人,與病人閒談﹔有急症送到醫院時,我會留在急症室,看看有甚麼病例的病人送來,會跟醫生巡病房,執頭執尾。」他不單在自己實習的醫院出沒,而且還會到師兄姊工作的醫院觀察,差不多走遍全市的醫院。他更因時常出入各間醫院,而出現在報章的頭條新聞﹕「有一次我身處的醫院發生火警,我就協助疏散人群,就在這時被記者攝進鏡頭,成為頭條新聞相片中人。」
鼓勵學生實戰
雖然沒有要求學生像自己一樣主動去急症室,但鍾尚志也鼓勵學生多累積實戰經驗﹕「讀醫科與讀其他科不同,醫科是較重實踐的科目,醫術在書本中學到的並不多,很多時也是靠實戰經驗,所以我鼓勵學生多上病房,多入手術室,那麼他處理危機時便不會慌張起來。」他要求三年級學生做他的手術室助手,在實際施手術的情況下,要學生一步一步、從簡單基本的步驟開始做起。
一手一腳帶進醫學院的導師制,是希望學生可以放下傳統讀書方法,從討論與口頭報告練習當中學懂自學。鍾尚志認為科技日新月異,要成一位個好醫生,必須要懂得不斷自我增值有關醫學方面的知識。
無悔當院長
為著改變學生的生活,鍾尚志當了院長,但繁重的行政工作令他減少了接觸病人的機會。鍾尚志的摯友,中大醫學院副院長沈祖堯就認為,他那時或許不應這麼早選擇做院長﹕「我覺得他在內鏡及腹腔鏡方面確實是個人才,他去做行政工作是醫學及科學界的一種損失。」
不過,大概就是學生在學術以外的增進,為這位要忙於處理行政工作的院長帶來行醫以外的另一種滿足感﹕「做院長後既要肩負起改革責任,又少了當醫生的樂趣,但假若再要我揀多一次,我仍會選擇接受院長的職務,因為這是另一方面的滿足感﹕做學生的導師,看見學生能突破自己,滿足感很大﹔比做手術後看見病人復原,見證學生改變的滿足感更大。」
教導學生關心病人
醫學院的學生稱讚鍾尚志不單是一位要求高的學者,更是一位真正關心學生的院長。去年,醫學院一年級一群學生曾與一位教授出現意見分歧,事情鬧得很僵,該教授更要求學生道歉。一年級班代表洪健儀便找鍾尚志商討對策﹕「院長說過我們有事時可以找他幫忙,我去找他時,他對我說﹕『大人的事小朋友不用理會』,他還關心事件會否影響我的學業呢﹗」鍾尚志解釋,他認為自己作為院長,有責任為學生提供一個「沒有不必要壓力的學習環境」。結果他委派了其中一位副院長出面調停,分別與學生及該名教授面談。
另一方面,鍾尚志雖然認為自己身為外科醫生,在訓練時會特別「冷酷」,但大部分醫學生都只會記得他親切的一面。洪健儀說,部分教授對一年級學生的課堂表現略有微言,有教授曾經一堂課要三、四次叫學生靜下來,但鍾尚志卻將責任全歸於自己身上。
這學年他因忙於處理沙士後的工作,以致沒有對新生致歡迎詞,事後他對學生說︰「是我沒有盡院長的責任,情形就好像爸爸媽媽將子女放到一邊,不加理會好一陣子後他們就會變壞,一年級生好比是孤兒一樣。」醫學院四年級學生董志偉對鍾尚志關心學生的印象最為深刻。由於四年級生是舊課程下的最後一批學生,為了釋除他們被忽略、被人歧視的憂慮,鍾尚志主動向他們解釋新舊制的分別。
董志偉在鍾尚志身上最大得著是學會關心病人的重要性。相對醫學上的知識,鍾尚志較注重教導學生與病人的溝通及爭取病人信任的方法,因為「跟病人交談幾句比醫生開藥更有效」。
家中小狗是傾訴對象
鍾尚志鼓勵學生在遇到問題時找他幫忙,可是他自己的傾訴對象卻是家中的小狗。「有些事給其他人知道了會加添他的壓力,所以有些事可以跟別人說,有些卻不可以。」身在其位,說的話可能影響不同層面,因此他每說一句話都必須顧全大局。
在沙士時挺身而出,也只是為了大局著想,道出已經有社區感染個案的真相。回頭再看,他仍堅持當初的決定,因為如果當時不說,感染了沙士的病人便再不敢看醫生,那後果可能是社區再有大規模爆發。「雖然市民從報道覺得我的行為『好激』,因為我走出來『踢爆』他(楊永強)﹔但事實上我並不是這麼『激』,因為其實我可以跟政府站在更強硬的對立面。」他說,如果那時只顧與政府對著幹,就會令隔離工作、封閉淘大花園這些只有政府能做的行動不能實行,而且會引起恐慌。因此在那次之後,他再也沒有站出來批評政府。
最心痛的時候
沙士爆發中期,隸屬他所管轄的外科部門有護士自願重開8A病房。但由於該病房後來接收了一些帶病的老人家,這群護士在鍾尚志的勸諭下仍然不願放下專業標準,堅持要貼身照顧這些病人,包括餵飯等工作﹔不幸地,雖然護士們做好了防護措施,但當病人向他們嘔吐及咳嗽時,他們還是受到感染﹕「我覺得很心痛,因為他們都是我自己病房內的護士。」
從小愛接受挑戰的鍾尚志,沒有甚麼會令他恐懼,但沙士卻令他陷入人生中最低落、最恐懼的時刻。在沙士疫情漸漸降溫的五月初,當時所有威爾斯親王醫院的醫務人員都已全軍上陣照顧病人,然而此時在沙田禾輋的順和樓卻再出現多宗感染個案。那時候,鍾尚志只能夠提供兩間病房,卻沒有多出的護士可以照顧這一批病人,令他很擔心、很徬徨。幸好這一次的社區爆發規模不大,這次危機才勉強應付過來。
與沈祖堯互相扶持
沙士期間,一天與鍾尚志並肩作戰十八小時的沈祖堯教授,與鍾尚志互相扶持。雖然沒有互相訴苦,但大家都心力交瘁。去年八月的某一天,沈祖堯乘坐鍾尚志的車走在高速公路上,鍾尚志愈開愈慢,在高速公路上只開到時速四十公里。沈祖堯自言那時候真的很害怕,鍾尚志卻對他說﹕「我很累﹗」
沈祖堯表示,當時鍾尚志訴說對自己的工作很難再有滿足感,有想離開的念頭。沈祖堯唯有勸他放假休息,因為那時候,大家都很需要他。就因為這樣,鍾尚志放了四個月的長假到新畿內亞當義工。比起以前,沈祖堯坦言與鍾尚志在科研的合作機會少了,他開心的時候也少了,負擔卻愈來愈重。
正如沈祖堯所言,鍾尚志擔任醫學院院長一職是「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」鍾尚志自己也承認曾經控制不了情緒,而且因工作壓力而影響到家人。他的女兒甚至笑說﹕「見到(他),狗都會避開。」
鍾尚志對工作甚為執著,但面對外間對自己的評價則處之泰然。沙士疫情中被稱為「沙士英雄」之一,辭職後傳媒更把他吹捧為「儒醫」,他卻說「英雄」等字眼只是鏡花水月,不要過於著意。
不久前他在「傑出領袖選舉」中與沈祖堯代表威爾斯親王醫院醫護人員領獎,說﹕「得獎只是其他人給我們的面子,我對這些看得很淡、很輕﹔我反而會較著重一些真理。」
積極學習 迎接新挑戰
到巴布亞新畿內亞追尋理想,除了文化上的衝擊,也必定會遇上許多未知的困難。但一向愛玩風帆、駕駛小型飛機、潛水等刺激性活動的鍾尚志,卻已經積極準備著迎接未來的新挑戰。在離開香港之前,他會把握時間把當地需要的技術先學會,然後引入當地︰「現在我還是醫學院院長,就趁機會請中大的教授教會我一些平常沒有機會接觸,而當地又需要的技術吧﹗」
在接受訪問後的一星期,他跟同事學習顯微外科的技術﹔然後,他會應醫學院一年級學生的邀請出席一個講座,又相約了感情最深厚的三年級學生(首批改制後的學生)拍照留念。除了家人以外,鍾尚志最放不下的,還是醫學院的一切。
兒女私情放最後
鍾尚志重視病人和學生﹔但作為父親、丈夫,鍾尚志卻說︰「兒女私情還是放得後一點吧﹗」
有一次中大舉行年宵晚會,同是醫生的太太剛好要值班。鍾尚志帶著兩個只有兩、三歲的女兒往百萬大道逛,當他們滿心歡喜地在吃著魚蛋時,鍾尚志的傳呼機突然響起,回電時對方大叫︰「鍾醫生你而家即刻番醫院,病人爆條大血管,我唔係唔識縫,但係我地八個人合力先剛剛夠止到血,你回來就多一隻手縫喇﹗」
結果鍾尚志把兩個女兒丟在百萬大道,託魚蛋檔的工作人員暫管。數小時後回到中大,天都已經黑了,不過女兒卻玩得興高采烈。問到他太太有何反應,他竟說︰「這種事怎敢告訴太太﹖」
兒女私情果然是放得後一點﹗
後記︰鍾尚志要寫回憶錄
鍾尚志說為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,有太多話不能說。但原來沙士爆發的第一天,他已萌起寫回憶錄的念頭。然而當時有很多資料要迫切地發表,加上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赤裸裸地告訴大眾,因而要等到自己年老以及文筆較老練時,才可以把現在收藏的事件一次過向讀者披露。訪問結束後,他更向記者「請教」撰稿的技巧,令我們受寵若驚。更令我們驚喜的是,鍾尚志在辭職初期為免有人蒙上不白之冤而接受訪問,但後來已經推了大部分的專訪,並決定除了我們之外,不再接受其他專訪。
臨走之前,鍾尚志勉勵記者要努力,並記緊做一個好的傳媒工作者。因為沙士期間,多虧傳媒的報道和監察,才能維持一個誠實的香港(Keep Hong Kong honest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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